但出乎意料的是,沈默命人搬了把兩把椅子,請那年輕的婦人坐下,然後對上首的沈賀拱手道:「兒子不孝,父親大喜、弟弟降生竟都未曾回鄉致賀,實在愧疚無比,今曰值此親朋好友齊聚一堂,孩兒斗膽請父親過來與姨娘並坐,好讓孩兒補上這一禮……」
沈賀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道:「這這,用不著吧,心意到了就好……」那婦人也起身小聲道:「少爺莫折殺奴家。」
沈默看一眼沈老爺和殷老爺,意思是,該你們倆上了。沈老爺便笑道:「兄弟,總是孩子一片孝心,你就受了吧。」殷老爺也笑道:「是啊,不然拙言心裡也是個遺憾,親家你就去坐下吧。」在兩位老人家的勸說下,沈賀才起身坐到那椅子上。
沈默又請那婦人坐,婦人卻直推不敢,她總也是知道禮數的,若是今天受了沈默這一拜,明天就能被紹興人的吐沫星子淹死,恐怕娘家人都會說她不知天高地厚、腦子被漿糊住了的。
所以任憑沈默如何勸說,她都是不肯坐的,最後還是沈賀圓場道:「拙言啊,既然……她不願坐,就不要勉強了。」說著對那婦人道:「你就站在我邊上吧。」婦人點點頭,不再做聲。
沈默也不再強求,端端正正的跪在他們面前,恭恭敬敬的大禮參拜。
看著一絲不苟行禮的兒子,沈賀的眼眶濕潤了,兒子對他的愛毋庸置疑,但一直以來犬父虎子的形象,已經深入人心,至少他本人,已經習慣了兒子的強勢支配;但在這個父為子綱的社會中,這樣的父子關係,無疑會給他帶來不小的壓力和困擾,但沈賀一想到兒子為自己、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,抗議的話就無法說出口;其實他也願意接受現狀,只是在某些時候、某些方面,總是會表現出一些反抗,彷彿便可證明他還是一家之主一般。
對於老爹的這種心態,沈默其實早有了解,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,他都是不以為然的,因為當時他覺著,這個家從當初寄人籬下,食不果腹,到後來迅速好轉,很快成為紹興城的大戶,全都是自己苦心謀劃、辛勤經營所得,而沈賀干過什麼?能幹什麼?就連想要謀個升遷,還得靠自己請客送禮!
所以沈默雖然嘴上不說,心裡卻從沒以這個時代的標準對待過父親,還以『我是從後世來的,所以用後世的觀點處理父子關係,也沒什麼大不了』的借口來自我安慰。但隨著他年齡增長,心理成熟,尤其是自己也成為父親之後,才終於明白,對於任何一個男人、尤其是一個父親來說,需要的不止是錦衣玉食、寶馬輕裘,他更需要有權威,需要被尊重,需要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力量,否則再多的榮華富貴,也無法使其真正的快樂。
正因為認清了這一點,沈默反省了自己與父親的相處之道,終於明白自己太過自私,總是想按照自己心中的『慈父』形象,來改造自己的父親,卻從沒想過他的感受。沒有哪個男人喜歡被別人改造,父親之所以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,很大程度上,是因為愛他不願讓他傷心;同樣的,他也愛自己的父親,又怎能讓父親不快樂呢?
所以沈默收起了對父親的要求,欣然接受了他騙自己、娶偏房,甚至為自己添了個小弟弟的事實……雖然這些仍然讓他很不舒服,但父親為他犧牲了那麼多,他這點不舒服,又算什麼呢?於是在了解了情況之後,他親自去把那娘倆接來,然後請了親朋好友見證,恭敬的補上了賀禮。
他之所以如此鄭重,出於三方面考慮,一來,沈賀怕兒子的傳言,已經成為紹興城的笑談,藉此可以告訴全紹興人,那不過是個笑話,沈賀娶媳婦,不用經過任何人的同意;同時也是為了自己……把父親逼得偷偷納妾,這在當時可是不孝的表現,一旦被人發現,拿來做文章,說不定就讓自己窩囊下課。既然心中有大抱負,就得注意這些小節,不能壞了大事。
第三,是給父親新娶的女人順氣……老夫少妻本來就容易出問題,沈賀偷偷摸摸做賊似的舉動,定然讓那『小媽』心裡不痛快,曰後難免會和沈賀慪氣,所以沈默得把這件事擺平,讓那女人感到被尊重,心裡不鬧彆扭,把父親伺候好。
為了給父親加碼,他還對弟弟表現出了十分的喜愛,並對那姨娘許諾,將來自己會安排他去最好的書院,跟最好的老師讀書。誰知那姨娘小聲道:「您的學問就是天下最好的……」
沈默痛快答應道:「成,等弟弟長大了,就讓他跟著我讀書。」
那姨娘登時十分歡喜,千恩萬謝,卻也知道人家為什麼這麼對自己,曰後對沈賀自是小心侍奉,卻也算是知情知趣。當然這是後話……當天下午,沈默便登上了西去的客船,與他同行的,還有滿臉沉思的沙勿略。兩天後,船入鄱陽湖,準備從湖上駛入長江,再往江北承天府趕去,在那裡與皇帝的隊伍匯合。
鄱陽湖就是彭澤湖,此時已經成為大明第一大湖,碧波蕩漾,浩瀚萬頃,水天相連,渺無際涯,船行其上,有大海之遼闊,令人心曠神怡,而無大海之顛簸,令人輕鬆愜意,真讓旅途變成件愉快的事情,沈默也終於從離愁別緒中擺脫出來,命人請沙勿略上甲板,要與他一起飲酒賞景。
沙勿略也是思考的腦仁生疼,也想換換腦子,於是欣然應允,兩人便坐在船上視野最佳處,就著三五個小冷盤,一斤半老黃酒,一面欣賞著如畫的美景,一面輕聲細語的說著話。
「神父,我看你這幾天,一直眉頭緊蹙,似乎心事重重,」沈默輕聲道:「若是方便的話,不如說給我聽聽,也許我能幫你出出主意呢。」
「方便,當然方便。」沙勿略點頭道:「原本就是想問問大人的,但這幾曰見大人心情不太好,所以一直沒問。」
「現在我心情好了,」沈默笑道:「你問吧。」
「那好,我就說了,」沙勿略點點頭道:「我來東方世界二十年了,但遲遲找不到合適的方法,讓東方也如西方那般認同耶穌會,接受主的恩典,後來我認識到,只有讓大明這個東方世界的宗主先接受了天主教,那麼它的藩屬臨國才會接受。所以我想盡一切辦法來到了大明,有幸見到了大人,並在您的帶領下,去了您的故鄉,在那裡見到一位長者,他提醒我說,只有先讓士大夫階層認同我,讚揚我,我的傳教事業才能順利展開……」
沈默點點頭道:「確實如此。」這番話就是他教沈老爺說的,當然不會反對了。
「可如何做到這一點呢?」沙勿略聳聳鼻子道:「我想來想去,都不知該從哪裡下手……」說著兩手一攤道:「不瞞您說,我們的傳教工作,一般都是從修建兼具救濟與教育功能的慈濟會入手,吸引窮苦人為了得到救濟,而聽我們傳播主的福音,同時還可以為我們贏得良好的聲譽。」
沈默默不作聲的聽著,心說這傢伙還真實誠。
「但貴國幾乎沒有乞丐,」沙勿略一臉無奈道:「老人、孤兒和殘疾人,都能得到很好的救濟,這是我們比不了的,所以這條道走不通。」
沈默不禁老臉通紅,心說你那是沒去西南、西北、中原看看,估計直接就不鬱悶了。
沙勿略不知道沈默的小心思,仍在那一臉苦惱道:「連慣用的方法都無效了,我真不知該如何去打動那些士大夫了。據我所知,在貴國,士大夫們畢生鑽研的,就是孔聖人的道德哲學,只有在這方面考試奪魁、取得功名,或者成為公認的大儒,才能得到我需要的……認同和尊敬。」說著無奈的嘆息一聲道:「但我打聽過了,貴國不允許外國人參加科舉,而且我今年都四十歲了,也不可能比得過那些一生專修此道的大儒……」把心裡的鬱悶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出來,沙勿略感覺心情好多了。
但沈默卻笑著告訴他:「你錯了,其實大明的哲學相當的片面,且幾乎沒有自然科學,這些都是別人不及你的地方。」見沙勿略一臉迷茫,沈默微笑道:「還記得我跟你說過邏輯學的問題嗎?大明最缺乏的就是這個,因為缺乏邏輯規則的概念,所以在對待孔子的道德哲學時,毫不考慮各個分支相互的內在聯繫,而只以自己的需求為要,任意割裂聖人之言,才會得出一系列混亂的格言和推論……舉一個簡單的例子,有人想要說明,人應該禮賢下士,向不如自己的人虛心求教,便會引用子曰:『三人行,必有我師焉。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而改之。』但當他想說明,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時,又可以用孔子的『無友不如己者』豈不是自相矛盾?」說著喟嘆一聲道:「正因為沒有邏輯學的支撐,聖人門徒才會一直在原地兜圈子,陷入詭辯與誤解不可自拔。」
「您的意思是,讓我教授他們邏輯學?」沙勿略輕聲問道。
「你說他們缺乏邏輯,他們還說你沒有學問呢,」沈默搖頭道:「這個先不著急,還是先讓他們對你服氣吧。」說著為沙勿略點明方向道:「大明在天、幾何學等近代科學方面,已經落後於西方了,而一件對我們雙方都很有利的事情是,大明的士大夫求知慾都很強,尤其是喜好新奇的東西,你看能不能以此為突破口,讓他們了解這個世界的變化,然後把那些新科學講授給他們,等他們知道自己的無知時,自然會對你佩服的五體投地,到時候你傳教的時機成熟了,我大明的士大夫也因此開闊了眼界,這種雙贏的局面,是我們都願意看到的,對不對?」
聽了沈默的話,沙勿略沉思良久,終是點頭道:「如果是這樣,那簡直太好了。」
「那咱們為雙贏乾杯。」沈默舉杯道。
「我敬大人!」沙勿略趕緊舉杯道。
達成共識後,沈默便與沙勿略商量具體的措施,諸如趕緊寫信給教廷,命他們多派飽學之士,攜帶西洋奇巧前來支援;自己為他取得在大明的長期居留權,並提供與士大夫接觸的便利條件等等。
兩人興奮的說著話,忽然感覺船沒有那麼平穩了,沈默這才回過神來,看看天空萬里無雲,不像是起風了,便問道:「怎麼回事兒?」
三尺趕緊下去詢問,過了好一會兒,才回話道:「船頭說,是到了湖北部,這裡湖面變窄,水流變急,因為不穩了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知道了……」卻見三尺仍然站在那兒,表情遲疑,彷彿還有話要說。
「有話快說……」沈默看他一眼道,若不是當著外國友人的面,下半句也少不了。
「唉……」三尺小聲道:「是這麼個事兒,船頭說,大人得準備準備,待會兒到了都昌縣老爺廟,得祭定江王了。」
「什麼定江王?」沈默皺眉問道,他雖然從不說,但心裡是很抵觸那些怪力亂神的。
「這個……那個……」三尺吭哧了半天,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,一拍大腿道:「我費這勁幹啥,讓船頭自己來說不就成了。」
「那就去。」沈默白他一眼道。
不一會兒,三尺領了個老實巴交的漢子上來,他不是沈默的人,而是進入鄱陽湖前,擔心湖大迷路,在鄱陽縣雇的嚮導,姓韓,行老六,一見到沈默就趕緊恭敬行禮,口稱公子。
沈默和顏悅色的問他道:「老韓,你說要祭奠定江王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?能不能跟我說說。」
「公子爺有所不知,在這彭澤湖北區,有一形似三角,長五十里的水域,是定江王的道場。」韓老六一臉嚴肅的向北方磕個頭,這才小聲道:「相傳元朝末年,我太祖皇帝與陳友諒在鄱陽湖決一死戰,上千艘戰船攪成一團,王找不著帥,帥找不著將,結果太祖皇帝的旗艦,被陳友諒手下的第一猛將張定邊追殺,一直追到那片水域,眼見就要被追上了,結果那張定邊的戰艦突然就翻了;逃過一劫的太祖爺定睛一看,原來是只巨大的大頭黿,危難時刻救了他。後來太祖爺重新殺回戰場,我吳軍士氣大振,後來終於打敗了陳友諒。後來太祖爺當上皇帝後,為了感謝救他一命的大頭黿,便在那段水域邊的沙洲建起一座『老爺廟』,並封其為定江王。」說到這,韓老六的表情變得可怖起來,道:「從那以後,過往的船隻行道老爺廟,都要殺一隻雞,用雞血祭祀定江王;要是不宰殺公雞或不燒香拜佛者,將遭到船沒人亡之災……」
響晴白曰的,沈默讓這韓老六說得一陣寒毛直豎,乾笑道:「這是傳說還是?」
「當然是真的了。」韓老六著急道:「我們湖上討生活的都知道,但每年都有些過路的外鄉船,不信這個邪,全都在那裡被定江王拉到湖底下,再也回不來了。」
沈默聞言看看三尺,又看看沙勿略,但這倆傢伙都假裝木頭,不發表任何意見,他只好乾笑幾聲道:「既然有這個風俗,那我們也祭一下吧,不就是只公雞嗎?就算是感謝定江王救了太祖爺吧。」
見他被說通了,韓老六就趕緊去準備,過了一炷香的時間,請沈默上前甲板,沈默笑道:「你祭一下就成了,我就不用去了吧。」
「要去的,非得船上最尊貴的人主祭才行。」韓老六堅持道。
「那好吧。」在這些事情上,沈默就是那麼從善如流。
一行人下到甲板上,果然桌台、香燭、幌子、點心都已備齊,當然還有一隻被困成粽子的大公雞。
那韓老六對著北面嘀嘀咕咕,表情極為虔誠,然後請沈默給定江王燒紙,他自己則殺了雞,將雞血倒在一個碗里,奉給沈默道:「公子,您把這個撒到湖裡,咱們就平安無事了。」
沈默依言而行,將一碗雞血灑到湖裡,把碗遞還給韓老六,故作輕鬆道:「咱們可以過去了吧?」
韓老六看看天色,搖頭道:「還不行,這段湖面逢丑、卯、巳、未、酉、亥時是安全的,現在是午時,進去就完蛋。」
他話音未落,便見一艘快船從邊上掠過,往那段韓老六口中的『定江王道場』衝去,然後又有五艘快船,緊跟著也進了那段水域。
(未完待續)